[心情故事]参商

作者:祭.默月  选自:风行雅韵

  

  她是一名卖`唱为生的歌女,怀抱琵琶,指尖拂过琴弦上的花样年华,只为果腹。

  他是一位豪门出身的公子,手执羽扇,脚步踏过风月场的轻纱罗帐,但愿听曲,但因他过处,一片惊异而歆羡的目光投来——他浑身的珠光宝气恍若浑然天成,引得就算是风月场内的人,也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他,以及,罗幕内的卖唱女子。

  那女子是青楼的摇钱树,一腔圆润吸引了无数男子。然而她素来都是静静地坐在多重纱帐后,只有女子娇媚的身影投在帐上,空留他人天马行空般想象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。也许许多人凭着她完美的歌声,将她想象成了容貌绝伦的女子。可惜老鸨出的价钱甚高,几乎无人能穿越重重隔阂,一睹芳容。

  他却对那些目光不以为意,足下缓而沉稳,眼见罗帐上的人影一点点清晰起来,唇角不由自主地噙了一丝笑意。能见到天下第一青楼中的第一歌女,可不是让每个公子都心醉神迷的么。

  此时,琵琶声戛然而止,人声亦止,他离她不过是一尺之遥。她浓密的黑发如瀑飞流,挡住了她的面容。他并不心急,只俯下身深深作揖:“在下颜墨旬,今日有幸会见姑娘。敢问姑娘芳名?”

  “吾名莲衣。”她兀自不动,背对着颜墨旬,语声却是淡定的。

  “久闻莲衣姑娘歌声无双,那在下是否有幸一睹姑娘芳容呢?”他虽是言笑淡淡,心下也是一紧。天下第一歌女,心高气傲也不是稀罕事,他如此直白地提了这个要求,若她一口回绝,那自己的几万两银子也就沉入了水底。家中饶是财富万贯,他也是有些不舍的。

  “颜公子幸临我们这地儿,那莲衣也不好推却。”出乎意料地,莲衣一口应允,放下琵琶徐徐起身,发丝长长曳地,似是蕴了多少年轻女子的流年韶华、朱颜粉黛。

  她攥着水袖,缓缓转过身来。
   ——容貌好生一般的女子,甚至带了些许的丑陋。

  瘦削的脸上,秋水目却是最传神的,长睫挂满秀美。即便是双目慑服众人,也有抹不掉的瑕疵——丑陋源于颊边,一块硕大的胎记,爬满半个脸颊。

  “怎么,很惊讶?”她微哂着,复抱起琵琶,决然转身,“世间人俱是如此,耳闻声音也便想入非非,更不惜花重金来见一面。然而事实悖逆想象后,就在市井生出谣言,一传十,十传百……对么,颜公子。”

  “不。”颜墨旬虽是惊了惊,也兀自不惊轻尘地回答,“姑娘的容貌,我不会对外人说。”

  “那便会告诉你的家人?”音调微扬。

  “自然不会,我颜墨旬看见的东西,告诉别人作甚?”笃定。

  “多谢。”她方才松一口气,指尖凝在弦上,欲作弹拨之势,“既然无要事,公子请回。”

  “能陪我小叙几句么?”

  “凭什么?凭公子的几万两银子么?”

  “不是。在下见姑娘谈吐不凡,气节高昂,也愿求教一二。”他低下头去,谦恭地行礼。她的手不易察觉地一颤,长睫下的目光微微一变,须臾后道:“那好。”是时老鸨赶来,她与老鸨耳语几句,便取了面纱蒙住脸颊,偏了头道:“公子随我来吧。”

  “公子不觉得花了重金却见到一名丑陋的女子,这很傻么?”莲衣提起紫砂壶,注满两盏冻顶,递与颜墨旬,面纱后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目光。

  “为何?”他接下茶盏,微笑着反问。

  “市井中人不外乎是进风月场图个痛快,痛快没找到,反倒找了一位容貌算不得好看的人,这岂不是招人笑话?”

  “但我见姑娘谈吐也是不凡,那便不虚此行了。”

  顿了顿,颜墨旬有些迟疑地开口:“莲衣姑娘,你名动四方,但其实在风月场中……也是很苦的吧?”

  “此话怎讲?”她啜一口清茶,仿若事不关己地悠悠道。

  “慕名而来的人不在少数,而有多少人是了解姑娘你的?不也是为了找女人图个痛快?”他的五指轻轻敲着桌面,仿佛了如指掌,娓娓叙来,“而见了姑娘这般——我并不是讽姑娘容貌——又有几个能管住自己的嘴呢。”

  “颜公子说的是。”

  “所以,在下不俱自己才能疏庸,愿为姑娘赎身。”

  呵,来了么?即便想不到颜墨旬如此之快就说出这句话,莲衣的心下也是曾料想到的,此刻长眉一扬,嗔道:“公子是想借我之名来扬名立腕么?”

  “这有何好扬名立腕?”不曾想见她会动怒,颜墨旬讷讷。

  青衣女子全身一震,霍然转身,对上颜墨旬沉静的双眸,眸中神色却也作不得假。便柔和了神色,道:“公子气节,莲衣佩服,不像那些市井小民,给了根杆子就往上爬,最后摔得头破血流。不过公子要为莲衣赎身一事,恕我一时半会还不能接受。”

  “那便不勉强姑娘了。”他有礼地一笑,唇边一丝失望终究无法掩饰,闪入莲衣的目中。

  “不打扰姑娘了,在下告辞。”他作揖,提了衣襟,就向门边走去。

  “恕不远送。”青衣女子缓缓点头,凝视他离去时的背影,直至那人影消失在笙歌妙舞的尽头。他行至青楼门口,确信她已看不见自己,方才流连地回头,透过扶摇的灯火看清窗罗上投下的女子的影子。

  女子微微一叹,挑起裙裾抱起琵琶,忽有清亮的女音传出:
   “人生一陌路,动如参或商……”

 

  
   那样倜傥的公子为一位相貌丑陋的青楼女子赎身,毕竟在旁人听来是个不小的笑话,她虽见他并非那种挥金如土的公子,但也不可全信他所言,因而婉拒。岂料世事突变,青楼一日被血洗,女子被屠杀无数。一场大火焚尽一切荣华锦绣,天下第一青楼就此退出了众人的视线。
   他人纷纷揣度缘由,或言是老鸨惹了仇家,或言遭强盗洗劫,其中纰漏却也无数,总之无人能晓。只是常常流连于风月场的公子哥儿们皆惋惜,那名叫莲衣的女子也葬身在了火海中,此后再也无法听闻她入臻化境的歌声。
   不日,便有消息传来:颜家大公子颜墨旬大婚,一名名为江曳玲的女子归其家室。喜轿绕着洛阳绕了大半圈,大红一路铺陈,甚是抢眼。新郎骑着高头骏马,行在轿前,对来往贺喜的人回礼致谢。
   此后不外乎就是喜筵酒樽叠,洞房花烛夜。青楼焚毁一事似淡在了百姓心中,只有那名叫莲衣的女子还在他人心头铭刻。少爷成婚,可不大张旗鼓的么。颜家管事招募侍女的那日,江曳玲与颜墨旬也跟了去,老管事一行礼随即退到了前厅。
   颜墨旬在旁相视着,大雪荼縻,纷纷扬扬,盖过了眼前的许多女子的面颊。江曳玲无心与他在庭外受凉,早已告知一声回了房,便由颜墨旬自行挑了几个。
   待颜墨旬带着他选的那位贴身侍女回房时,江曳玲霍然站起,秀眉一蹙,便是满满的不耐:“墨旬,你怎么选了个这么丑陋的侍女?”
   “侍女而已,管他丑美。”颜墨旬淡淡道,“她叫菡萏。”
   那唤作菡萏的侍女并不以江曳玲为忤,不卑不亢地平视着。江家小姐生得颇是好看,富家子弟不就是讲究门当户对的么,那江曳玲虽算不得国色天香,也是大家闺秀,用如此挑剔的眼神看着自己,又算得什么稀罕事。届时,江曳玲扬眉道:“我不要她当我们的侍女,你去换一个吧。”
   “家里我说了算,不换。”颜墨旬犹然冷澈淡定,挥了挥手道,“曳玲,劳烦你去厨子那儿跟他们说一声,今日大寒,仆人的饭食内多些羊肉。”
   江曳玲已然压不下怒意,此刻声调更是提高了几分:“就为了这么个侍女?!”
   “仆人若生了病,谁来服侍你。”他微笑道,顺手提起一个紫金手炉递与妻子,“天冷了,别感冒。”
   江曳玲喉间一堵,自知无趣,接过手炉便往膳房的方向快步走去,脚步声像是有意,重重踏出深浅不一的足印。
   “少爷今后还是让着夫人些,菡萏谢过。”
   无何,侍女望着颜墨旬,兀自不卑不亢地开口,声音竟极是好听,宛如春寒料峭时融化的雪水击石而下的声音,清亮而明澈。她的眸子可拟九天星辰,只可惜了布满脸颊的疮疤将眸光全数黯淡。倘若面貌无损,她定是极美的女子。
   “呵,放心好了。曳玲脾气不是太好,你不要在意。”他惫懒地提起瓷壶,小斟清茶,目光始终不离她的双目。
   她垂下眼,“少爷对下人说这些话却又有什么用呢。”
   “没什么,下人——也是人。”
   香气袅袅的内室中,白袍贵公子的笑别有深意。

 

  
   除却那次因菡萏的相貌而起的争执,颜墨旬与江曳玲间也算相安无事,旁人看来,颜墨旬对妻子可谓好得无以复加。婚后的大半年,不顾民风忌讳,揽着江曳玲游遍名山大川。腊月于朔北寒江独钓一篓鱼,冰消雪融时,便与她到江南共赏芳华……世间女子哪个不是在家中打点细软,何人能有这样的福分,又因江曳玲相貌卓绝,出身富贵,招来好些女子歆羡的目光。
   世人皆论及颜墨旬对夫人不薄,羡仰江曳玲的荣耀,哀叹世间女子的宿命,却一直将目光投注于贵公子与大小姐身上,而忘却了身边那抹莲花色的身影。淡粉色衣裙的侍女相貌鄙陋,逞口舌之人如何会去理会,只顾着眼于才子美人间的流连意,哪管得身后侍女作何相貌作何来由?
   然而如此奢华的公子偏带了这样丑陋的女子出游,这总免不了招人话柄的。各种流言便如蝗虫一般嗡嗡飞来,防不胜防。人云,莫不是颜墨旬与那位名叫菡萏的侍女有旧欢,怎会收留一名如此丑陋的女子当侍女。颜墨旬只当这些流言为无物,江曳玲却是何等心气,竟听闻此等传闻,愠气登时冒起。自己貌拟织女都不遑多让,怎生受得起这样玉颜不及寒鸦色的蜚语?一时气难收,逼迫颜墨旬将菡萏赶走。
   “夫人不愿意菡萏呆在身边,菡萏走便是了。”不等颜墨旬开口,菡萏已柳眉一敛,行礼欲退。江曳玲在旁,不屑地冷哼道:“还是洗个澡再走吧,别将晦气带给旁人。”讥诮之意,昭然若揭。
   菡萏唇角微动,却也不露愠气,只道:“夫人教训得是,菡萏这就将这一身晦气给洗了。”
   “你却是什么意思,好似我颜府带给了你晦气不成?!”隐隐觉出菡萏语声中蕴的讥诮,江曳玲杏目一蹬,厉声质问`道。
   “菡萏怎么敢。”菡萏背过身去,唇边不易察觉地溢出一丝冷嘲。
   “不敢?那便洗了澡,早些走人。”江曳玲面上已是十二分的鄙薄,不耐地挥手。
   “慢。”倏地,一个清挺的身影闪在门边,道,“菡萏,你去我爹那边罢,换个地方。”
   “墨旬!”江曳玲已有了怒意,遇他阻挠,越是一发不可收拾,尖声道,“你忤了我的意,就为了这么一个丑八怪么?!你不如直接娶了她,休了我算了,却又如何要劳什子去忍那些流言蜚语?我江曳玲受够了!”
   “她去我爹那儿又怎么碍着你了?”饶是颜墨旬涵养甚好,也经不住她如此一顿发作,登时沉了脸色道。
   “我要她离开颜府,你是允也不允?!”
   颜墨旬一阵气结。场面尴尬之时,菡萏拾拣了衣物,淡淡道:“既然夫人这么说了,菡萏也不好死呆着,少爷,不去也罢,待菡萏沐浴后就自行走出这个大门。”说罢面无表情地一礼,朝门外行去。
   “颜墨旬,你将她看成了夫人,我却算个什么?!”江曳玲听闻菡萏言语间的冷讽,一阵暴怒,转身跑出了屋内,门外莲塘花正怒。
   佣人房内有轻轻的沐浴声响,江曳玲止住了步,恰逢菡萏从木桶内站起,向窗边走来,取下木架上的衣物。她的锁骨旁赫然是一块印记,状如雕琢,细看来竟是一只妖娆妩媚的火狐!火狐族是何许?与生俱来的秀丽容貌,锁骨处红色的火狐烙印,以及恶毒而冷酷的杀人招式,三界内,无不得而诛之。江曳玲一时有了抓住把柄的快意,蓦地一下将门推开,厉声道:“好你个火狐族妖孽,竟来勾墨旬的魂?”
   “是,可那又如何?”对于如此头衔,菡萏只是微微一笑,供认不讳。
   “呵,告诉墨旬,让他将你这个小贱人给杀了。”江曳玲嘴角涌起怨毒的笑意,起身便往门外奔去。然而正当她的脚要跨出门槛时,嘴边一行殷红的血汩汩流下,仿佛有无形之力横贯了她的胸膛。随江曳玲赫然倒地,菡萏手上的寒芒一并消失,不屑地拍了拍手,仿佛染了什么肮脏之物:
   “婊(Biao)子。”

 

  
   颜家夫人无故亡于府上,连带那名奇丑无比的侍女被打成重伤,凶手却不知所踪,不啻为江湖上一时流传最广的消息。流言便复如潮水般涌来,据言,是江曳玲嫉心大起,一心要将侍女杀害,反丢了性命,但那侍女也捞不到什么便宜,因而重伤,云云。无论传言如何汹涌,当颜墨旬闻声赶至佣人房前,江曳玲已断了气,菡萏倒在地,小腹被人一剑刺穿,血流不止,随时有性命之虞。
   幸而颜墨旬家请动了天下第一名医,方才将菡萏的一条命拣了回来。此事自是传到了市井中,对于颜墨旬与菡萏的猜忌更甚。只是菡萏小腹上的伤与江曳玲胸口的伤都像同一人所为,流言才不至于斯,好歹没有轩然大波。
   笙歌流连夜。颜墨旬领着大伤初愈的菡萏,穿过重重回廊,走入珠帘罗帐的奢靡的房内。漫天星斗璀璨如珍奇,如此良辰,当是才子佳人共度良宵的吧。菡萏坐在窗边,任徐徐拂过的晚风搅碎了一池明月,看着身旁的贵公子。他醉得颇狠,醉生梦死已喝了一瓮又一瓮,趴在酒污遍布的桌上,一次又一次地喃喃着一句话,却听不真切。菡萏为他理了理衣襟,他的话语才略略清晰:
   “人生一陌路,动如参或商……”
   她修长的指拈着一杯刚为他斟好的酒,那句话语飘到她耳边的瞬间,手中金樽蓦地落下,洒了一地酒水。恍然间,颜墨旬不顾一切地将她揽到了怀中,只听得他含混不清的、低迷的话语:“莲衣……你一定就是莲衣……对么?”
   “少爷,请自重。莲衣如此名妓,岂是菡萏能企及的。”她一心想挣脱他的手,不想他攥得越发地紧,直至她无法动弹。
   “你骗我……你一定就是莲衣!你的声音,你的眸,你的孤高……莲衣,你知道么?大火那天,我想去找你,若找不到你,也让我在火海里葬身算了……迫于老丈人的压力,我没有去……我没有去啊!谁知过了两个月,便在仆人中见到了你。你一脸的疮疤,可是我知道,你就是你……你一定就是我的莲衣。”
   “少爷,您弄错了,菡萏不过是个普通女子,不是莲衣那样的可人儿。”她艰涩地吐出一句话,他离自己是何等近,浓重的酒气徐徐喷来,带着压抑许久的伤悲。“你为什么不认我?为什么……我不喜欢江曳玲啊,打我在青楼看到你,我就只认你了……为什么……”颈间有滚烫的液体打落——那是他的泪,滑落在她单薄的颈间,灼疼了那红色的火狐烙印。
   那星辉遥遥的灯火阑珊夜。一场卑微了太久的爱恋,和无数个夜里的无尽仰望,一一在轻纱薄罗织就的芙蓉帐内化作齑粉。夜半的疾风打灭了红烛,他的气息却太熟悉,在她的身侧低回婉转,勾起彼时的回忆。在他的爱抚下,她不由微微地笑了——就算命运由不得她,就算她必须将他从记忆里抹却,身体却也会记得——男人宽厚的臂膀,温柔的抚触,以及即将破晓的黎明。

 

  
   天光大亮。菡萏拢好单薄的衣袂,身边的人犹自睡熟。她不忍扰了他,轻手轻脚地为他披上外衣,正欲离开。电光火石间,木门轰然碎作千片,待碎屑簌簌落定,一名执着霹雳的神天兵霍然现出,杀气凌人。
   “公子何事?”她垂了眼,目光走向他的霹雳。呵,好生厉害的武器,也怨不得他如此这般来势汹汹。暂且搁下冷嘲,来人却剑眉长扬,质问:“你一个下人,大清早的,在这里干什么?”
   “少爷昨夜醉了,我今早来打扫下。有何问题么?”她淡定道。
   “你让开,我要见颜墨旬那混蛋!”他粗鄙地推开菡萏,是时,手中霹雳飞出,直指颜墨旬的床脚。菡萏一惊,却见颜墨旬手底一缕清光激射,挡回了那力发千钧的一击,话语间仍是惫懒:“扰人清梦,你却又是谁?”
   “江曳玲的长兄,江越城。”那神天兵接下霹雳,鼻尖已是一声冷哼,转头打量着一旁的菡萏,“哟,这么丑陋的女子,你竟也要,反倒让我妹妹死了?看枪吧!”
   “且慢。”颜墨旬蹙眉道,“你方才说什么?倒是说我将曳玲害死了?”
   “她若不嫁给你这负心汉,怎会死!”江越城勃然怒,霹雳直指颜墨旬,“那个侍女是火狐族的,人人得而诛之,若不是她用阴损招数杀了我妹妹,我还来找你?当真以为我吃饱了撑的?”
   “是,那又如何?”颜墨旬起身,一手将梨花支在地上,倚枪而叙,“你们当真要赶尽杀绝?”
   “既然是妖孽,为何不可?”江越城寸步必争。
   “妖孽也是苍生。”颜墨旬从容道。
   “我看,你是与她有了私情,才一味保她的吧?”江越城调转枪尖,横对菡萏的颈项,怫然,“一句话,你是杀也不杀?不杀的话我代劳!”
   霹雳枪端寒气透骨,菡萏只觉脖间一阵冷冽,却仍扬声道:“少爷,不必为了菡萏拼命。”
   “好个贞女、烈女。”江越城冷嘲片刻,枪端越发迫近菡萏,“颜墨旬,你……”话音未落,一线白光已将霹雳震脱手,颜墨旬竟是不声不响地近了江越城,梨花霹雳相击。江越城并未料到这般猝不及防的一击,霹雳脱手,掉落在地。
   “颜墨旬,你当真是软硬不吃了。”他拾起霹雳,目中杀意骤腾,“也好,奸夫淫妇一块儿丧命,那才够意思,曳玲会很高兴的。”
   “请便。”颜墨旬云淡风轻间,人已遁形,俄顷已到江越城背后,道,“去别的地方,这里是我家。”
   江越城“嘁”了一声,似不以为意。

 

  
   凤巢一隅。地底的瘴气汩汩上涌,颜墨旬、江越城二人却混若无事。菡萏则不然,开始咬牙强忍,终是经受不住瘴气绕体,昏晕在地,一条蓬松的尾露在她背后,看得人心惊——
   火狐本相。
   “臭狐狸。”江越城蔑然抬眼,仿佛扫视着什么肮脏之物。菡萏趴在地,只觉一阵阵瘴疠将面上旧伤噬得生疼,却仍不忘不卑不亢地地对上江越城鄙薄的眼光。呵,仙族大都如此,自恃清高,却将妖视为什么。但凡凡人与妖有了恋情,蜚短流长,也便如影随形。若非如此,怎会得见颜墨旬亮出兵器?她忿忿地想着,终究敌不过瘴气,全身瘫软在地。
   “江兄请吧。”颜墨旬道。
   江越城不留情地将霹雳紧紧攥于手中,直身起,竖直劈向颜墨旬。颜墨旬右手翻腕,梨花横挡,格开那一枪。江越城的气力端的大,颜墨旬不由后退一步。一时得空,霹雳扫颜墨旬下盘。兔起鹘落间,梨花已至,两枪相击,登时一片眩目的光晕。
   忽有白色人影冲出一片光内,手上光芒更甚。看准了来处,梨花狠狠相击。对方何样人物,墨色枪杆横起,抵去千钧之力,徒手捉向颜墨旬的梨花。颜墨旬霍然抬袖,寒芒钻出,顺逆神针将江越城的手臂划出一道血红。江越城一阵痛呼,半空中无法腾起,轰然坠地,目中有愤恨的光,讥道:“想不到颜墨旬堂堂颜家少爷,也耍这种阴损的手段?”
   “想不到江越城堂堂仙族,竟也轻贱苍生。”颜墨旬吹尽梨花上洒落的点点血红,嘲。
   “今日不提你的人头回去,我江越城的姓倒过来写。”显然动了怒,江越城栗色的脸上泛起颇浓的红潮,不顾手上仍血流汩汩,抓起霹雳便冲了上前。
   纵身,枪横,徒手……无何,已过了几十招,仍胜负难辨。打斗间,江越城眼角瞥见昏倒在地的菡萏,目中陡然现出一丝狠厉与得逞的快意,狠狠一枪将颜墨旬逼至后方,大笑:“哈,我杀了她便是!何苦与你打斗至此?要被杀的人是她!”足间一点,已离菡萏不过半丈。霹雳划开淡蓝的光晕,逼向了菡萏的咽喉。
   “住手!”断喝,身后之人带了极凌厉的气息,闪电般掠来。却不见江越城有一丝一毫的惊惶,倏忽转身,一枪正中颜墨旬心口。
   白衣登时洇开妖冶的红,与不染风尘的衣袂溶成赤色,触目惊心。
   “她没有反抗的力量,杀了你再杀她,岂不快哉?”江越城冷笑一声,隐隐有胜利的得意,不急不缓地将霹雳收起,“悲悯苍生?呵,火狐族的妖孽,算得什么苍生,我……”语声戛然而止,有殷红的血液从江越城的嘴角沁出。他瞠了目,似不愿相信一刹间更迭的一切,然而只能让双目徒然睁着,已然倒地,目中是昭然的惊恐。
   身后的女子吹散手中血腥气,掌心寒芒一敛,竭力站起,握住那白色的衣襟,尖声:“墨旬!墨旬……”
   “傻瓜……这样会令身子大损的,我没有娶你过门,你还如此拼命……”他抬起修长遒劲的手,紧紧握住她的,仿若释然地微笑,“莲、莲衣,无论你相貌如何,我……我都情愿你当我的娘子……”
   “傻的人是你!为了我这样一个火狐,值得吗,值得吗……”她厉声呼道,双手已是颤抖,悲不能制却又无法流下一滴泪,“江越城,便是放火焚烧了青楼……再让你被迫与江曳玲成婚的人……原先我答应许身于你,也不过是为了借你家的财力除掉他们罢了……你为了我,连命都搭上了……”断断续续的哽咽中,泪痕阑干划过她的面颊,绝美的女子拥着他,哭花了脸上的伪装。
   “莲衣,你的脸……”
   “不化妆成丑陋的女子,如何、如何骗得过三界之人的眼睛?”她死死地搂着他,染了满身的鲜血,任由泪水冲过面庞,露出本真的素颜。
   真的……真的很美啊,也难怪他在青楼中见到她时就已被那双灵动的眸子所慑迷了心魄……他奋力抬手,抹去她脸上的斑驳,勉励笑道:“别哭……别哭……好在我们、我们并没有陌路。”
   陌路。犹若梦醒,昔时她抱琴而歌,彼时夜霭蒙蒙,灯火纷纷。
   怎样的安慰会胜得一句昔年的歌谣。怀中之人的躯体渐渐冷下去的片刻,她却沉入了两年前的那个夜暮。凤巢缭绕无尽的瘴气中,有女子的歌声腾起,冲散尘埃。
   “人生一陌路,动如参或商。
   相忘江湖里,勿思青楼旁。
   红颜弹指过,芳华须臾老。
   但尤天地在,永地老天荒。”
   ——是的,幸而我们没有陌路。
   我与你,共此参商。
   (End)